在《聊斋志异》众多名篇和爱情佳作中，《绿衣女》一篇并不太起眼，宛若一支小令，六百多字没有太多的剧情跌宕，却编织出一片别有韵味的情意，婉约，诗意，伤感。
开篇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交代清楚男主人公的身份，只说“于生名璟，字小宋，益都人，读书醴泉寺”，益都，现青州，醴泉寺位于现滨州市邹平县西南长白山，始建于南北朝后期，《大清一统志》卷一二七记载：宋范仲淹尝读书寺中。王渔洋《池北偶谈》卷一一《张鲲诗》记：邹平长山醴泉寺，即范文正公画粥处，四山环合，一溪带潆，溪上有范公祠。蒲翁就是讲究，写故事选地点毫不含糊，有来头的古寺更容易让人产生代入感，我们也很容易想象于书生品貌不会差。
“夜方披诵，忽一女子在窗外赞曰：‘于相公勤读哉！’”披诵，展卷诵读。开篇接连两句“勤读哉”，佳人的主动相投总是冲着书生的勤奋，既是极妥当的搭话，也是作者对读书人自高自赏的隐喻。既是深山，又是深夜，有女子直呼自己的名字出现，不惊诧才怪！但是，当“绿衣长裙，婉妙无比”的姑娘笑吟吟推门进来，怕是也难以拒绝。“于知非人，固诘里居”，小于也不傻，但姑娘更聪明，她以问作答——你看我像是能吃了你吗，何必追问那么多呢？这谁扛得住啊，“于心好之，遂与寝处。”
话说节奏也似乎快了点，但接下来的描写却妙而雅，好感持续加分，“罗襦既解，腰细殆不盈掬。”罗襦，绸制的短衣，《史记》卷一二六《滑稽列传》有“罗襦襟解，微闻芗泽”（芗，香草），就说香不香吧？几个字既交代了旧时男子对女性弱柳扶风的审美，更把男女主人公亲近的情节写得细腻、香艳，妙不可言。这样的女子总是在满足了书生的一切幻想后飘然离去，了无痕迹。如果一去不复返，兴许小于会以为是一场梦呢。然而并不是，“由此无夕不至”，也就有了后来的事。
“一夕共酌，谈吐间妙解音律。于曰：‘卿声娇细，倘度一曲，必能消*。’”姑娘笑说不敢度曲，怕让您丢了*，但到底还是唱了，又强调只能小小声，“遂以莲钩轻点足床，歌云：‘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足床，坐榻。一曲歌罢，原来她竟是个有故事的姑娘，坦言自己原先有情人，但被乌臼鸟给搅散了，害得自己孤苦伶仃，如今不辞辛劳赶来，只是为了郎君你啊！古代文学作品里，乌臼鸟总是在男欢女爱中担任着特殊意象，良宵苦短，就怪乌臼鸟，如乐府诗《乌夜啼》：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暗去。而“不怨绣鞋湿”，恐怕是致敬了李煜《菩萨蛮》“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句。这一段描写极其耐人寻味，让人忍不住揣摩文字背后的心思，却往往只捕捉到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感，不可思议，又摄人心*。
姑娘的歌声细如蚊蝇，也就刚好让小于听见，“而静听之，宛转滑烈，动耳摇心”，既是细小的声音，又能宛转清晰，有穿透力，两个极端的音色如此完美结合，蒲翁又给了我们新的审美愉悦。可姑娘唱完却先开门四下窥探，生怕被别人听到，“绕屋周视，乃入”，如此的小心多疑又是为哪般？面对小于的困惑，姑娘打趣“偷生*子常畏人”，但到底还是忧心重重：“生平之分，殆止此乎？”“妾心动，妾禄尽矣。”
天亮了，离开小于款款深情的怀抱，姑娘却不像以往飘然而去，“方将启关，徘徊复返”，关，门闩。她要小于生送她出门，到了门外，又要小于目送她走远。至此，绿衣女给我们最深的印象就是柔弱、娇小、敏感，我见犹怜，但我们还不知其实早已处处隐含了她的物性，更不知她的小心翼翼是对自己越界之爱的保护。此时我们和男主人公小于一样，都还蒙在鼓里。
果然，情形突变，小于刚要回房，就听见女子急切的呼救声，“于奔往，四顾无迹，声在檐间。举首细视，则一蛛大如弹，抟捉一物，哀鸣声嘶。”抟，团弄，使之卷紧。生死一线间，有之前姑娘各种紧张焦虑的铺垫，小于也够迅速。他从蛛网上救下了小虫，取下缠在它身上的蛛丝，原来是一只绿蜂，“奄然将毙矣”。小于把绿蜂带回屋，放在案头，过了一段时间，它才渐渐苏醒。这里的描写朴素清淡，怪异的情形中只有小于一连串再自然不过的行动，似乎是下意识的悲悯，还有他对书桌上绿蜂的注视，是藏在文中最深情的潜台词。
于是，他看到绿蜂醒来，“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这一情节奇妙、动人，也一字点醒众人，原来那个细腰细声、婉妙无比的姑娘就是这只绿蜂啊！但她可能再也无法幻化作美丽的绿衣女子了，一段冒险相投的情，差点要了性命和道行。即便是被不知情的情人救得，也要拼死就跳入他的墨中，以一个“谢”字作结。是感念这段相爱，还是感谢救命之恩，就任人体会了。我道卿本多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最后以情人之墨走出来的舞步怕是她宿命中最华美的乐章了。“频展双翅，已乃穿窗而去。自此遂绝。”故事就此打住，滴水不漏。
这个道业尚浅的小妖，多像一个怀春的少女，我们都会记得她那一“谢”的高光时刻。小说全篇结构紧凑、精巧，读来令人物我两忘，如但明伦语：短篇中具赋物之妙。小说也像一场独幕剧，与其说是男性书斋里的艳遇白日梦，不如说是一曲女性自觉的爱情宣言，不惜以生命和修行做代价。“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缘是劫。”如此好运的于生呢，明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呢？
（图片来源于网络）
伊帆伊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