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司马》在《聊斋志异》中也算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因为它很明显并不是志怪的路子,也和《聊斋》中其它一些记载民间琐事,有着明显的教化布道性质的小故事不同,而是记载了明末名臣,同时也是新城望族、贤达的王渔洋的伯祖父王象乾的几个小故事。这些故事不会是史书中的记载(今各种版本明代史书皆未见),应该是当地人民口耳相传,蒲松龄据之记录下来而已,笔法很明显也不是史臣的路子,而很明显是笔记的风格。
桓台县新城镇的四世宫保坊
撇开史书中的记载,我们先看蒲松龄所记录的这几件事,可以说非常的精彩。前边说此文的笔法是笔记的风格,并不是说这些传说就不可信,相反之所以为人们津津乐道,正因为它们极可能是真实的而且有意义。内容大致的涉及到三个故事,它们都和镇守北边有关。其一乃是王司马设计,命匠人铸造一把大杆刀,宽达一尺,中不下百斤,巡查边防的时候,由四个人抬着,故意让北边的人(当时和明*对峙的乃是蒙古插汉部的*队)来提,结果用尽了力气也提不起来。可他另外又偷偷的用桐木做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大刀,只不过在外边贴上银箔,经常在马上握着挥舞不停,如此“力大无边”,北人见了,能不震惊?这可谓是用智不用力,便对敌*产生威慑作用。又一个小小的计谋便是在双方边界处埋苇薄为界,横斜十余里,弄得好像藩篱的样子,并扬言称:“这乃是我们的长城。”蒙古兵自然不放在眼里,都给拔掉然后纵火烧毁了。如此的反复了好几次,北兵当做儿戏,自然不会有戒心了,于是便在苇薄下边再埋上火药炮石,北兵放火烧之如前,怎么也想不到这里边的厉害,结果引爆了炮石,一群兵死伤不少。后来王司马再只将苇薄摆在那里,北兵远远看见,就都退走,再不敢到跟前,摆设真的就成了长城!不用真刀真枪,就是这样的小小的计谋,就能威慑边关,使得北人“帖服若神”。
王象乾像
也就是其震慑北人的威望,才有了本文的第三个故事。后来王司马年老归家,但边界时有战事,估计是镇守边关的大将本领不行,朝廷再召已有八十三岁高龄的王司马巡边。王司马以老病力辞,朝廷不准,并且说:“但烦卿卧治耳。”“卧治”这两个字,相信大家看了都会眼前一亮,如此大气的两个字!其实,此二字并不是蒲松龄的创造,也不是安慰王司马的崇祯皇帝的发明,而是有出处的,它和西汉的名臣汲黯有关,据《史记·汲郑列传》的记载:
居数年,会更五铢钱,民多盗铸钱,楚地尤甚。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黯伏谢不受印,诏数强予,然后奉诏。诏召见黯,黯为上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臣常有狗马病,力不能任郡事,臣愿为中郎,出入禁闼,补过拾遗,臣之愿也。”上曰:“君薄淮阳邪?吾今召君矣。顾淮阳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黯居郡如故治,淮阳*清。后张汤果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息罪。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七岁而卒。
汲黯像
汲黯,一个正直耿介的大臣,皇帝不戴帽子都不敢和他见面,为睢阳太守,果然治理得很好。但现在王司马面对的可是战争,且敌方乃是强盛起来了的辽东八旗兵,将此词由文臣转用在武臣身上,则更加显得王司马的神武威严。果不其然,王司马真的就是卧而治之:
于是司马复至边,每止处,辄卧幛中。北人闻司马至,皆不信,因假议和,将验真伪,启帘见司马坦卧,皆望榻伏拜,挢舌而退。
八十三岁的老人,坦卧幛中,就使得敌人“望榻伏拜,挢舌而退”,可见王司马的威望是高到了何种程度,皇帝所谓的“卧治”二字,真的是再合适不过,这样的评价,几令千古名将减价!短短三百余字,生动的刻画出一位著名武臣的风姿,作者挑选这么几则在史臣笔下可能一带而过甚至略而不书的小故事,既有记录轶闻的性质,更含有对这位王司马的称赞和褒扬。
谈过小说文本本身,下边我们应该来看一看历史上的王司马。可是,这么一位神勇的大臣,翻遍《明史》的三百多卷,却根本找不到他的传记,而只是在各处有零星的显现而已,这不能不说是《明史》的一大遗憾。原来,最初的稿本中本是有传的,万斯同所订《明史》列传在卷三四八,王鸿绪《明史稿》在卷二二八。可是,因为《明史》在修撰的时候非常忌讳有关建州的事情,不少与之有关的人物都没有立传,稿本有传的在定稿时也被删除,至于王象乾,因他曾以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务,和后金打过仗,可以说是金(清)人的死敌,其传记便也被张廷玉等人删除了。不过好在万斯同的《明史稿》有流传下来,我们今人才能有幸见到一篇完整的《王象乾传》,这篇三千字的传记,详细的记载了王象乾四度总督宣大、蓟辽*务的精彩的一生。正因为《明史》的故意删除,所以我们今人反而更有表彰的必要,建议有兴趣的可以找来读一读,了解一下其生平。
这样一位经历六朝,有着传奇的经历,身世显赫,威震九边的前朝大臣,《明史》的修撰者却试图将其抹杀掉,着实令人遗憾。那么,我们知道了王司马的传奇身世,再回头来看蒲松龄的描写,也许会对这篇小文有更深入的认识。虽然蒲松龄写作本文的时候《明史》还并未最后定稿,但是估计当时讳言建州、讳言与清人为敌者应该是可以肯定的。而蒲松龄的意识中其实一直都存在着比较浓重的前明情结,对清朝则多有讥讽,所以他在自己的书中称颂这样一位人物,也就不难理解了。这也就使得这篇看上去不很复杂的短文,有了多重的意义和内涵,这是我们在阅读时不能不加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