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森中国作家
《聊斋志异》是毛泽东很喜欢阅读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他说《聊斋志异》是封建主义的一种温情主义。作者蒲松龄反对强迫婚姻,主张自由恋爱,但在封建社会里不能明讲,就借*狐说事儿。他说作者写恋爱又都是很艺术的,*狐都会作诗。他在自己的哲学著作《矛盾论》中也曾引用《聊斋志异》里的典故,证明许多*狐变人的故事都说明,矛盾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今天,重读《聊斋志异》中的《恒娘》,对女子怎样认识和处理与男人之间的感情关系与纠葛,如何应对男人喜新厌旧的习性,仍能有所启发和借鉴,其中欲擒故纵、韬光养晦、半推半就、节流减排、焕彩惊艳等招数,均有出奇制胜的功效。
《恒娘》已有白话译文,本人读了感觉都有不如人意之处,是故自己动手,重新“古文今译”如下。《恒娘》以人物称呼为标题,笔者的译文改为以主题为标题,名曰:
夺爱
译自浦松龄《聊斋志异.恒娘》
京都有个叫洪大业的人,他的妻子朱氏长得很漂亮,两个人感情也很好。后来洪大业把使唤丫头宝带纳为小妾,宝带的相貌比朱氏差多了,但洪大业却偏偏很宠爱她。朱氏心里感到很不平,于是就跟他翻了脸。这样一来,洪大业虽然不敢再公开地到宝带的房里去睡了,但实际上却更加宠爱宝带,越来越疏远朱氏。
后来他们搬了家,与做丝绸生意的狄姓人家做了邻居。狄的妻子恒娘,先到邻居家来拜访朱氏。恒娘年近三十,论姿色也就是个中等人,但却巧言令色,很讨人喜欢。朱氏对她产生了好感。第二天,朱氏到恒娘家里回拜作答,看到她们家里也有个小妾,刚刚二十来岁,长得很漂亮。相互作邻居作了半年光景,并没有听到她们互相争吵责骂的声音。而姓狄的男子却唯独钟性于恒娘,那个小妾作为副室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牌位而已。朱氏有一天就问恒娘:“我一向以为我男人之所以宠爱那个小妾,只是因为她是妾而已,所以有时我就想把妻子的称谓改为妾算了。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请问夫人您用的是什么高招?如果能够传授,我愿意行学生礼拜您为师。”恒娘说:“咳,您是自己疏远丈夫,怎么能怨男人呢?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那是为你的对手帮忙,使你的男人离你越来越远。现在你回到家里以后别再去管他们的事儿,即使你男人来找你,你也不要放他进屋。一个月以后我会再帮你出主意。”朱氏听信了她的话,就越发地包装宝带,让她跟丈夫睡在一起。洪大业的起居饮食,也让定带跟他在一起。洪大业一旦到朱氏面前周旋,朱氏就更加拒绝的厉害。这样,洪大业和宝带就异口同声地称赞朱氏很贤惠。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朱氏前往邻家去见恒娘。恒娘高兴地说:“你已经领悟了其中的奥妙。这次你回去后就把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不要穿鲜艳的衣服,不要涂脂抹粉,蓬头垢面地穿上破旧的鞋子,混在家中打杂的人里面跟他们一起干粗活。一个月后你再来见我。”朱氏说,那好吧。她回家后就穿上破旧的衣服,故意打扮成不干不净的样子,除了纺织和做针线外,什么事情都不过问。洪大业感到她很可怜,就叫宝带帮她分担一些劳务;朱氏不接受洪的好意,每当宝带来帮她,她都要斥责宝带,让她赶紧走开。
这样过了一个月,朱氏又去见恒娘。恒娘说:“你这个孩子确实可教呵!后天就是上巳节了,我想让你陪我去郊游踏青。你要把破旧的衣服都脱掉,从头到脚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早早地来见我。”朱氏说:“行。”到了上巳节这一天,朱氏手拿镜子,细细地打粉底化妆,就像恒娘教过的那样。化妆完毕,就去找恒娘,恒娘一看,高兴地说:“你可以呀!”又帮她换了一种叫凤髻的头饰,把她打扮得光彩照人。恒娘看到朱氏的旗袍袖子不够时髦,就帮她把线拆掉重新做了一次;还说她的鞋样子太笨,干脆从自己装衣物的竹笸箩里拿出一双现成的鞋,一起成全她。踏青完后,恒娘就叫朱氏改换服装。分别时还让朱氏喝了酒,嘱咐她说:“回去看见你男人后,要早点关门休息,他来敲门你也不要理他。他叫你三回你只能让他进去一回。他想和你亲热亲热,你也要尽可能地吝啬,不要让他轻易得手。半个月后你再到我这里来。”朱氏回家后,一身靓丽去见洪大业,洪大业上下这么仔细一瞧,不禁眼前一亮,连笑声都变得跟平时不一样了。朱氏简简单单地把跟恒娘外出游览的情况说了一下,就手托腮帮作出一副动人的情态;*昏还没到,她就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睡觉了。不大一会儿,洪大业果然前来敲门,朱氏坚定地躺在那里就是不起来开门,洪大业只好挺没劲地走了。第二个晚上又是这样。第三天洪大业就责备朱氏不该拒绝他,但朱氏说:“我一个人睡习惯了,受不了别人再来打搅。”这天太阳刚刚偏西,洪大业就进了朱氏的闺房死等。关灯上床后,他像跟新媳妇调情那样,缠缠绵绵,非常快活。同时他还向朱氏预约明天还来;朱氏提出此风不可长,跟洪大业约定洪只能三天来一次。
过了将近半个月时间朱氏又去见恒娘,恒娘关起门来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就可以把丈夫垄断在你的房间里了。不过你虽然很漂亮,但却不够妩媚迷人。以你的姿色,有了妩媚完全可以把对西施的宠爱夺过来,何况不及西施的人呢?”于是就试着让朱氏使飞眼,说:“这样不对,毛病出在外眼角。”又试着让朱氏笑一笑,说:“这样也不对,问题出在左边的腮部。”于是恒娘自己作开了示范动作,作出秋波送娇、笑启朱唇等媚态,让朱氏模仿。这样的观摩教学进行了几十遍,朱氏才稍稍学到一点皮毛,学得有那么一点点相像。恒娘说:“你回去吧,对着镜子慢慢地练习,我能教你的方法也就这么多了。至于床上应酬,你要随机应变,投其所好,那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朱氏回到家里,就按照恒娘所教的那些方法练习和操作。把个洪大业弄得晕头晕脑,身心都很感动,一天到晚唯恐被朱氏拒绝。每天不等天黑,他就跑到朱氏的房间与她相对而坐,互相调笑,一步也不肯离开,就这样天天习以为常,朱氏推也推不走他。同时朱氏越来越善待宝带,每当与丈夫在自己的房中宴饮,都把宝带叫来坐在一起;而在洪大业眼里宝带却变得越来越丑,不等宴席结束,就提前把宝带支走了。朱氏还曾把洪大业骗进宝带房中,反锁房门,但洪大业却整个夜里都不沾宝带的边。于是宝带开始对洪大业怀恨在心,逢人就说些怨恨和诽谤洪大业的话。洪大业更加讨厌和恼怒宝带,以至发展到用鞭子抽她的地步了。宝带也更加气恼,就自暴自弃,连打扮一下自己也没心思了,成天拖拉着破鞋,头发乱得像蓬草一样,更加不像个人样了。
恒娘有一天问朱氏说:“我的办法怎么样?”朱氏说:“好是好得很,但学生我还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特别是最初你让我别去管他们的事儿,我老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恒娘说:“你难道没听说过:人在感情上都是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的?丈夫之所以宠爱小妾,不一定是喜欢小妾多么漂亮,而是喜欢她是他刚到手的女人,而且得到的很不容易。你别理他们,让他吃个饱,这样就是山珍海味他也吃腻了,何况是粗茶淡饭呢!”朱氏又问:“那么先把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然后又包装得很靓丽,这又是为了什么?”恒娘说:“你先别让她注意你,就像你们分别了很久一样;他忽然看到你艳妆出现,那感觉就焕然一新,好像穷人冷丁见到*米饭和红烧肉一样,再看到粗米大饭就没有胃口了。而你又不肯让他轻易得到你,这样小妾就变成旧人而你反而成为新人了,小妾容易被他得到而你反倒不容易得到了,这就是你把妻的不利地位变成妾的有利地位的方法呀。”朱氏非常高兴,于是就和恒娘成了闺中最亲密的朋友。
多年以后,恒娘忽然对朱氏说,“我俩好得像一个人一样,自然不应当对你隐瞒我的生平。我曾经想对你实话实说,但恐怕引起你的怀疑,所以就没说。现在我们要分别了,我把实情告诉你:我其实是个狐狸。我年幼丧母,受到继母的虐待,把我卖到城里来了。幸得我的丈夫待我不薄,所以不忍心和他断绝关系,恋恋不舍直到今天。明天是我老父亲修炼成仙的日子,我要前去看望,不再回来了。”朱氏抚摸恒娘的手无比感慨。第二天早起去她家看望,发现恒娘全家又惊又怕,恒娘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自命为“异史氏”的浦松龄写到这里以后感慨地说:“买珠宝的人没看上珠宝却看上了那个装珠宝的盒子;新与旧、难与易的感情,无论经历多久的时间也不能逃脱其中的诱惑;因此,能把憎恶变成亲爱的法术,才能够从中畅通无阻。古时的宠臣在皇帝跟前供职,不让皇帝见人,也不让皇帝读书。从这里面可以看出这些人能保住自己的饭碗、巩固自己受宠的地位,都有他们的一套绝招。”
附原文:
恒娘
都中洪大业,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后洪纳婢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嬖之。朱不平,遂致反目。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嬖妾,疏朱。
后徙居,与帛商狄姓为邻。狄妻恒娘,先过院谒朱。恒娘三十许,姿仅中人,言词轻倩。朱悦之。次日答拜,见其室亦有小妾,年二十许,甚娟好。邻居几半年,并不闻其诟谇一语;而狄独锺爱恒娘,副室则虚位而已。朱一日问恒娘曰:“予向谓良人之爱妾,为其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今乃知不然。夫人何术?如可授,愿北面为弟子。”恒娘曰:“嘻!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其离滋甚耳!其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朱从其谋,益饰宝带,使从丈夫寝。洪一饮食,亦使宝带共之。洪时以周旋朱,朱拒之益力,于是共称朱氏贤。
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归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一月后可复来。”朱从之。衣敝补衣,故为不洁清,而纺绩外无他问。洪怜之,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
如是者一月,又往见恒娘。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后日为上巳节,欲招子踏春园。子当尽去敝衣,袍裤袜履,崭然一新,早过我。”朱曰:“诺。”至日,揽镜细匀铅*,一如恒娘教。妆竟,过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换凤髻,光可鉴影。袍袖不合时制,拆其线更作之;谓其履样拙,更于笥中出业履,共成之,讫,即令易着。临别饮以酒,嘱曰:“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三度呼可一度纳。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半月后当复来。”朱归,炫妆见洪,洪上下凝睇之,欢笑异于平时。朱少话游览,便支颐作情态;日未昏,即起入房,阖扉眠矣。未几洪果来款关,朱坚卧不起,洪始去。次夕复然。明日洪让之,朱曰:“独眠习惯,不堪复扰。”日既西,洪入闺坐守之。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缪甚欢。更为次夜之约;朱不可长,与洪约以三日为率。
半月许复诣恒娘,恒娘阖门与语曰:“从此可以擅专房矣。然子虽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况下者乎!”于是试使睨,曰:“非也!病在外眦。”试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颐。”乃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凡数十作,始略得其仿佛。恒娘曰:“子归矣,揽镜而娴习之,术无余矣。至于床第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传者也。”
朱归,一如恒娘教。洪大悦,形神俱惑,惟恐见拒。日将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闼,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朱益善遇宝带,每房中之宴,辄呼与共榻坐;而洪视宝带益丑,不终席,遣去之。朱赚夫入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于是宝带恨洪,对人辄怨谤。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宝带忿,不自修,拖敝垢履,头类蓬葆,更不复可言人矣。
恒娘一日谓朱曰:“我之术何加?”朱曰:“道则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终不能知之也。纵之,何也?”曰:“子不闻乎: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纵而饱之,则珍错亦厌,况藜羹乎!”“毁之而复炫之,何也?”曰:“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梁肉,则视脱粟非味矣。而又不易与之,则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难,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朱大悦,遂为闺中密友。
积数年,忽谓朱曰:“我两人情若一体,自当不昧生平。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别,敢以实告:妾乃狐也。幼遭继母之变,鬻妾都中。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绝,恋恋以至于今。明日老父尸解,妾往省觐,不复还矣。”朱把手唏嘘。早旦往视,则举家惶骇,恒娘已杳。
异史氏曰:“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易难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见人,勿使窥书。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