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第十六回写姜子牙下山之后收服五只精灵,命他们“迳往西岐山,久后搬泥运土,听候所使”,五只精灵姓名、身份俱不详,自陈“小畜得道多年,一时冒渎天威,望乞怜救”,文中以“妖怪”、“众怪”、“五妖”称之,俨然兽类成精。
姜子牙降服五路神
然则第十五回末预告此情节时,称“子牙时来连至,后花园先收五路神”,第三十七回写子牙回至西岐,有柏鉴和五路神出门迎接,则此五妖为五路神可知。
前文言明,《封神演义》中的神话故事的来源有二:一是以道教战争为主体的神魔斗法故事,一是左道和正道之争的故事。
姜子牙下山及一上昆仑山一节,虽然有道教人物如元始天尊、南极仙翁等的出现,但并未涉及十二金仙,也未涉及阐、截二教之争,均属于“左道”之流,这个部分的特点是以历史演绎为主,故多有史籍作为依据。
考《旧唐书·仪礼志》引有《六韬》中《犬韬》佚文:“武王伐纣,雪深丈余,五车二马,行无辙迹,诣营求谒。武王怪而问焉,太公对曰:‘此必五方之神,来受事耳!’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
道藏本《搜神记》卷一“五方之神”条对此演绎,并按照《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之成说,以“共工氏子曰尤,主社,为后土神;少昊子曰重,主木,为勾芒神;颛顼子黎,喜火,为祝融神;少昊第二子该,主金,为蓐收神;少昊第三子熙,主水,为玄冥神”。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
考虑到道藏本《搜神记》是《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直接来源,及《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对于《封神演义》成书的影响,此情节或是姜子牙收五妖的直接来源也未可知。
赵公明亦与五方神之说有关,梁代陶弘景《真诰·协昌期》便有“天帝告土下冢中直气五方诸神赵公明等”的说法,道藏本《搜神记》中也有赵公明“巡察五方,提点九州”,部下有“五方雷神,五方猖兵,以应五行”等。
《武王伐纣平话》中以史元革、赵公明、姚文亮、钟士才、刘公远五人追讨黄飞虎及与姜子牙战于黄河,赵公明以五人组合的形象出现,大概是受到此种传说的影响。至于改五方神为五路神,则与时人对五路神的奉祀有关。
按:清代顾禄《清嘉录》载,正月初五日有“接路头”的习俗,即俗谓“破五”,盖当日为五路神的圣诞。至于五路神为谁,则当时至少已经有何五路、顾野王的五个儿子等说法,又说此五路神称为“五显神”或“五通神”,大抵指财神而言[1]。
《大清五路财神赐宝图》
然而《封神演义》中别有财神五路,即正一龙虎玄坛真君赵公明、招宝天尊萧升、纳珍天尊曹宝、招财使者陈九公、利市仙官姚少司。由于《封神演义》是由不同题材的故事整理、归纳而来的,故仅在第十五、十六、三十七共三回中提及的五路神与后文中叙及的财神抵牾也在可以接受之列。
但《封神天榜》是较为系统的作品,在宣读封神两榜之间五路神一度作为丑角引舞助兴,足见在清代以《封神演义》为题材的故事中并不完全以五路神与财神对等。
然则小说中“狂风大作,恶火飞腾;烟绕处黑雾朦胧,火起处红光滔滔”、“风火影中五个精灵作怪”等情节则的确是参考了五路神的形象的。
富春堂刊本《搜神记大全》
道藏本《搜神记》卷二“五圣始末”条:“一夕园中红光烛天,邑人麋至观之”。书中先引《祖殿灵应集》谈及五圣即五显公,又说“先是庙号止名五通”,后加封为王号,即显聪昭应灵格广济王、显明昭列灵护广佑王、显正昭顺灵卫广惠王、显直昭佑灵既广泽王、显德昭利灵助广成王,因王号中各有一“显”字而名为“五显神”。可见,就道藏本《搜神记》的作者而言,五圣、五通神、五显神是同一神祇。
明代卢熊《苏州府志》引《祥符图经》:“五通,婺源土神,通贶、通祜、通泽、通惠、通济五侯,盖初封也,后升王爵,冠以‘显’字,遂号五显。其姓字未载。”
按:《祥符图经》为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所修撰,一千五百余卷,为全国一统志[2],足见至迟在北宋年间,五通神已变为五显神,且对于五通神的信仰已蔚然成风。
《朱子语类》卷三记载朱熹回乡(徽州府婺源县)时,拒绝族人裹挟去五通庙的请求。据朱熹所言,当地人若要出门,必须带纸片进庙祈祷,然后能行,若不敬五通神,则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可见至迟在南宋,五通神已经带有一定邪神的特征,朱熹将五通庙断为“淫祠”,不算没有道理。
《朱子语类》
与朱熹同时之洪迈的《夷坚志》中也多有两浙、江东一带人奉祀“五通神”的记载,书中的五通神“神力甚大”,若得其保护,“闲野之鬼不可入”[3],而且能告知祀奉者的财货亏赢、未来命运等[4],且当时还有黄鼠狼冒认五通神,许人财富[5],较二人稍早的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伍生遇五通神”条则写少年伍十八因遇五通神而获利千钱,可见此时的五通神已被认定具有一定财神的特征。
至于黄鼠狼冒认一事,则可以视为在五通神的信仰中确实存在的某些邪祟的情形,信奉者为了突出五通神的神格,只得将其诿过于邪灵之说。
南宋末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写当时的杭州城内,“四月初八日,诸社朝五显王庆佛会。九月二十九日,五王诞辰。每遇神圣诞日,诸行市户,俱有社会迎献不一。”
可见南宋首都杭州仍将五显神当做正神奉祀。同书卷十四记载当时朝廷赠五显神的美号,分别是“显聪昭圣孚仁福善王”、“显明昭圣孚义福顺王”、“显正昭圣孚智福应王”、“显直昭圣孚信福佑王”、“显德昭圣孚爱福惠王”,各美号中均有一个“圣”字,大约便是五显神又称为“五圣”的依据。
《七修类稿》
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八“五通摄人”条,说五通神被世人认为是五圣,且从其对五通神的记载来看,此神动辄纵火[6]、摄人妇女[7],已经完全带有邪神的特点了。
道藏本《搜神记》中所记载之五圣似乎也有类似的行径,故作者不得不以《周礼·小宗伯》做引,将五通神即五圣的信仰还原到对五行的崇拜上来。以上述记载来看,则五通神、五显神和五圣是不同时期对同一神祇的称呼,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五通神渐由正神向邪神转化。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智识阶层不得不对五通神的神格进行分辨。明代中期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十七:“华光庙,在普济桥上,本名宝山院。宋嘉泰间建,绍兴初丞相郑清之重修,以奉五显之神,亦曰五通、五圣,江以南无不奉之,而杭州尤盛,莫详本始。”“或曰五显,五行之佐,而五通非五显也。”
此时的五显庙已成为“五显灵官庙”,所祀之华光即《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之“灵官马元帅”。其神本无“五显”之名,约在元明之际有此称号。
《水经注》
《水经注·洛水》另有“九显灵君”,称“九山显灵府君者,太华之元子,阳九列名,号曰九山府君也。”约略是“太华元子”与“华光”之名近似而致误,抑或当时将灵官与五显合祀,故仿照“九显灵官”而有“五显灵官”之称都未可知。
然在明中期以后,五显神遂成为马灵官之别号,承担了五通神固有的正神神格。至于其邪神神格,则仍以“五通”称之,间或称为“五圣”或“五郎”,此于《情史》、《聊斋志异》、《研堂见闻杂录》诸书在在多有,兹不备引。
据《清嘉录》,康熙朝江苏巡抚汤斌毁地方邪神庙宇,五通神庙即在其中,故时人将之改称为“五路神”,或称为“财神”,另行奉祀。
清中叶以后又有“五猖”的信仰,亦属此类。有学者以上文引据之道藏本《搜神记》中赵公明帐下率领五猖作为五猖祭祀的起源,以为其信仰远早于明太祖时期[8],实则当时的五猖与八王猛将、六毒大神、五方雷神、二十八将、天和地合二将、水火二营共同为赵公明的部将,非但不是主要祭祀的对象,甚至在配祀的序列中也处于中间的位置,更遑论独立成为奉祀的对象。
安徽省郎溪县梅褚镇民俗“跳五猖”
《明史·礼志》记载洪武九年祭祀七神一事,也不能证明五猖的信仰存在,除了其叨陪七神之末以外,其余六神分别是旗头大将、六纛大将、五方旗神、主宰战船正神、金鼓角铳炮之神和弓弩飞枪飞石之神,均为护卫军事之神,后人所谓“五猖”的信仰则是与日常信仰有关。
乾隆时人吴梅颠有《徽城竹枝词》:“神像多年色改常,重开生面号开光。神来作贺神迎送,始则呼猖后犒猖。”[9]
俞樾有《呼猖歌(纪徽俗)》一诗,详细记载了安徽呼猖的习俗[10],诗中以鬼拟五猖,自是邪神无疑,只是对五猖本身的描绘不详。
周树人《朝花夕拾·五猖会》说,“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11],五猖的形象与道藏本《搜神记》对五圣的记载类同,时人断为五通神并非没有道理的。
五通庙
此外,道藏本《搜神记》又有“五盗将军”一条,称杜平、李思、任安、孙立、耿彦正五人为南朝刘宋前废帝刘子业时期的五个盗匪,刘子业遣大将张洪将他们击杀在新封县以北,此五人死后时常作祟,故当地人祭祀,称其为“五盗将军”[12]。
此条与五路神之说相去甚远,本无可说。然则江浙地区五路财神宝卷皆以此五人为主角,仅将李思写作“李四”或“李泗”[13]。
清代翟灏《留青日札》卷二十八说“五道将军者,盗神也”,又疑其为五通神。盖以“道”与“盗”同音,故以“五道将军”称之。
北京昔有五道庙,今将庙改“口”,称为“五道口”者即是。同时,“五通神”与“五道神”形近,“道”与“路”同义,故时或杂糅,以为其为“五通神”即“五路神”之别名了。
要之,《封神演义》的作者将《六韬》佚文中的五方神改为五路神是为了迎合当时对五路神的奉祀的,五路神为邪神,故不宜主动归周而宜于为姜子牙所降。
《云笈七签》
又,北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十五记载五方神之名号,以南方之神名为“祝融子”,号曰“赤精成子”,此名号当来自汉成帝时方士甘忠可《包元太平经》,方氏自称“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那时候汉代的德运已经改为火德,故有此一说。
《封神演义》的作者将赤精子列入元始天尊门下十二金仙之一,自然是另外一回事了。
注释:[1]以上俱见(清)顾禄:《清嘉录》卷一,其中“陈黄门侍郎先希冯公之五子”一句或理解为“南北朝时陈冯先希的第五个儿子”(见王树村著《中国民间美术史》,岭南美术出版社,年11月版,第96页),此种说法不确,盖因陈朝时无黄门侍郎姓冯,更遑论冯先希其人。希冯为顾野王之字,顾为黄门侍郎,“先”字盖尊称而言。文中直言“五子”而非“第五子”,后文又说“并祀五侯”,并当指同时而言,应是指顾野王有五个儿子而非第五个儿子之意。又(清)顾张思《土风录》详细记载此五人的名讳,即顾盛南,字以成;顾鸿南,字扶九;顾周南,字雅持;顾夏南,字欲清;顾允南,字信符。[2]陈桥驿主编:《中国都城辞典》,江西教育出版社,年9年版,第页。[3]《夷坚甲志》卷十五“毛氏父祖”条。[4]《夷坚丁志》卷十五“吴二孝感”条。[5]《夷坚丁志》卷十三“孔劳虫”条。[6](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五“鬼神诚格”条。[7](明)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八“五通摄人”条。[8]樊嘉禄:《徽州民间信仰》,安徽大学出版社,年8月,第页。[9]转引自王振忠:《五猖》,读书编辑部编:《读书年合订本(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年5月版,第页。[10]见赵杏根编:《历代风俗诗选》,岳麓书社,年3月版,第页。[11]《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1月版,第页。[12]《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四“五盗将军”条。[13]沈梅丽、黄景春:《五路财神宝卷的文本系统及财富观念》,《民俗研究》,年第5期,总,期,第32—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