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笔下的张鸿渐,是河北永平人,十八岁就很有名了。
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毙,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张许之。
当时当地,有个姓赵的县令,又贪心又暴虐,治下人民深受其苦。有个姓范的书生被活活用杖打死了,成为怒火爆发的导火索。一帮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要联合起来越级上访,要张鸿渐写状子,张也同仇敌忾的答应了。张鸿渐有一定正义感,看大家都群情激愤的样子,想必也是热血上涌,和大家一起上了。但是,有人比他冷静,就是他美丽贤惠的妻子方氏。
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张服其言,悔之,乃宛谢诸生,但为创词而去。
妻子对世道人心的理解远比张鸿渐深刻,非常有洞察力和预判性,没有被这群恨不能歃血举事的人所蒙蔽,而是对这事件后果进行了冷静分析判断:对赵县令一方,这是个权势横行弱肉强食的世界,你以为到上边就有道理可讲了吗,一群书呆子真幼稚;对反赵某一方的小伙子们,你以为你们就能长期团结一致抗争到底吗,不可能的,你们就一群乌合之众,无论胜败都不会长远,一遇挫折马上会鸟兽散,即便侥幸赢了,也会人人抢功,互相争闹不开交。这事无论如何没好结果,反倒可能把夫君您搭进去,那时俺孤儿寡母都跟倒霉,也不会有人帮助。《小梅》一节,蒲松龄就抨击所谓朋友的德行,这里也表达了对所谓“朋友”严重不信任。
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又追捉刀人。
果然,状子报上去,人家啥都不说,这边赵县令向大官们大肆行贿,告状的家伙们全被抓进监狱里去了,罪名是结党闹事,也就是勾结团伙扰乱公共场所治安吧。给你按个罪名就是个罪名,方氏说“曲直难以理定”,精准切中要害,返观一群读圣贤书的大男人,傻乎乎还以为能用大道理来摆平这个世界呢。当官的抓了现场闹事的,又追查这状子谁写得,想必里面写得一些话很有水平,刺激他们非常不爽,一定要抓这个写状纸的,于是张鸿渐逃亡,逃亡到陕西凤翔地界,举目无亲,在一个小村投宿,遇到了狐女舜华。
图片转自网络。
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张释卷,搜觅冠履。女…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风流才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弃否?”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相诳,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妁。”言已欲去。张探身挽之,女亦遂留。
舜华,是个二十岁左右大美女,而且很有品味,爱读《南华经》。想必蒲松龄也在科考屡屡受挫以后,把潇洒飘逸的庄子当成了精神寄托,让笔下可爱的女子也读《南华经》。张鸿渐面对主动示好的狐女,既怦然心动,又因“家中固有妻”而皇然不知所措,内心很矛盾,当然再怎么矛盾斗争,结果肯定是人性战胜道德(像西游记里能战胜欲望的唐僧毕竟是有修为高僧,非一般人可比),后来就主动挽留人家了。这里张描写生动,符合真实的男人心态。蒲松龄似乎爱围绕男性刻画理想桃源世界,无论混的多么狼狈,总是可以艳遇,才貌双全又有神法的美女一见倾心,好吃好喝好招待,还可以借着神仙姐姐非凡手段摆脱困境,完成命运逆袭。笔者很尊崇蒲松龄,但对他这种潜意识里大男子中心思想和空想男人梦,感觉有点没出息。
张历述所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
张回到家里,和妻子方氏叙旧。当然这里的方氏是舜华幻化的,张并没有真回家,而是舜华给他弄的幻境。可后来张真的回了家,发生的场景和这次幻境完全一致,亦真亦幻的世界更令人神往。这里有两个情节,一是当初举事的那些年轻人或者死在了监狱里,或者远远充军发配,没一个好下场;二是因为张一心回家,促进了舜华下了与他了断情缘的决心。
移时寻落,女曰:“从此别矣。”方将订嘱,女去已渺。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叩户,宛若前状。
舜华把张送回了家,转而就消失了,“渺”和“杳”都是蒲松龄爱用的字眼,每次出现都令人怅怅然。这里景物刻画很有意境,村犬鸣吠,树木屋庐,苍茫中故里景象。
图片转自网络。
盖里中有恶少甲,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逾垣去,谓必赴淫约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曰:“室中何人也?”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以执奸也。”方不得已以实告,甲曰:“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词益狎逼。张忿火中烧,把刀直出,剁甲中颅。甲踣犹号,又连剁之,遂死。
总有这种把人苦苦往死里逼的无赖,最终被人送上死路。水浒泼皮牛二对杨志苦苦相逼,被一刀要了性命。这里无赖甲对夫妻二人苦苦相逼,先要“捉奸”,后来又义正辞严要报官缉拿要犯,逼得二人走投无路,只好苦苦哀求,无赖越被哀求越是点燃快感越是得意忘形,故意耍弄两口子,言语越来越下流,态度越来越嚣张,这时张鸿渐爆发了惊人血性,这个一贯没什么主意和主见的书生,面对步步紧逼的无赖再也忍耐不住,一刀剁在无赖脑门中央,直接冲要害去,可能力气不大没刺杀很致命,无赖倒在地上还一个劲号叫,被张接连举刀狠剁,终于送了狗命。这里蒲松龄仅用“苦哀、狎逼、连剁”几个词,出神入化展现了三个人物性格、心理、表情、动作。
图片转自网络。
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张曰:“丈夫死则死耳,焉肯辱妻累予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目即瞑矣。”
杀了无赖,罪上加罪,大祸临头。夫妻二人表现了大无畏的姿态,都宁可牺牲自己,也要考虑保全对方。方氏劝丈夫逃走,自己任凭官府追究。张鸿渐宁可一死,也不要扔下妻子受连累和耻辱而独自逃生。
张选择了投案自首,受了不少苦,被押解发配,被舜华搭救到太原,在太原一住就是十年,回来后就命运一切向好发展了。蒲松龄这里还是走了大团圆式的理想路线:张的儿子当了官,成了官家人;张的案子也通过儿子同学的退休高官老爸得到体制内高层的相助;连那个无赖甲的父亲也羞愧儿子当年所为,两家还交好不错云。
图片转自网络。
这里面不可能的情节太多,像舜华用手一指就解开了张身上枷锁,像搭救张逃跑官府找都找不到,像张的官司因各种巧合得到更高权势支持而得免,像无赖甲父也通情达理与张交厚,等等,这都是现实不可能的。故事越圆满越巧合,越让人想到现实该是多么残酷多么无奈。还有一点,就是张鸿渐连犯重罪,逃亡在外,官府一直没有放弃缉拿,但没有影响自己的儿子,张的儿子并没受老爸官司影响,照样娶媳妇,照样攻读诗书并参加考试,还成功进了体制内部,在万恶的封建社会里居然没有那么一个管控措施,像现在老爸若犯了事儿女就算再无辜也要跟着受影响,不能考这啥入那啥的,咱们现在可进步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