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蒲松龄
在我小的时候,因要考取功名,有一次到济南府应试。也正赶得巧,那日正是立春。按我们当地旧俗,在立春的前一天,省城里各行各业店铺的掌柜都要使伙计抬着自家用彩色绸帛制成的彩桥,争奇斗艳,又有鼓乐艺人吹吹打打,一路浩浩荡荡游行到布*司衙门去庆贺立春,名曰“演春”。
那可是一年只一次的热闹,我和小伙伴怎肯错过?便跟着满街的稚童一起欢快呼喊着向衙门方向跑去。等到了衙门口一瞧,那真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衙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听得鼓乐喧嚣,可是想要看到衙门里的情景,必须得想办法才行。于是我们几个伙伴仗着年幼身小,从人缝里游鱼般左冲右突,费尽了力气才挤到最前面。
稍稍定神往衙门里瞧去,只见大堂上东西相向各坐着两名大官,神色倨傲,身上都穿着红色锦袍。当时年幼,也不知道都是什么官职。衙门院子里开辟出一处四方空地作为表演之用,四周有衙役维持秩序。耳内只听得人声嘈杂,鼓乐喧天,震耳欲聋。这时就看到有一个好像是变戏法的汉子肩挑一副担子,右手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童子,施施然走到台上。先是朝四位大人抱拳施礼,然后又拉开架势好像说了一些旁白,只是现场人声鼎沸,也听不真切,只是看见堂上的大人都在笑。
接着,就有个穿青色衣服的衙役下堂对围观的观众大声喊道:“禁声!表演开始!”又转身传话给台上变戏法那汉子,让他们开始演戏。众人知道好戏即将上演,也就慢慢安静下来。那汉子答应一声,正要表演,又朝堂上问道:“耍个什么戏法?还请大人示下。”堂上四人相互商量了几句,就招手让穿青衣的衙役过去,不一会儿那衙役回转问那汉子可有什么拿手的好戏法。那人回答道:“擅能颠倒生物时令,变出现在不生长的东西来。”衙役回到堂上禀报后,又转身走下来,说道:“大人吩咐变个桃子。”
变戏法的汉子边点头答应边脱下衣服盖在带来的竹箱上,故意装出一副埋怨的样子说:“老爷们实在是为难小人,眼下冰还未化,叫我去哪里取桃子来呢?要是变不出桃子,又恐惹诸位大人生气,真是让我好生为难!”那披头散发的童子机灵配合道:“父亲既然已经答应,又怎好推辞呢?”那汉子貌似为难了好一阵子,才说道:“我思前想后,眼下正是初春时节,寒意森森,冰雪还未消融,这人间哪儿能找到桃子?若想要鲜桃,也就只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那里蟠桃四季长熟,或许还能剩下一二。看来若想得桃,就只有上天偷桃这一个办法了。”他儿子又适时稚气反问道:“嘻!难道天也有台阶可步步而登吗?”那汉子道:“就让你看看为父手段。”
说完,便打开竹箱,从里面取出一团粗麻绳子,看样子少说也有几十丈长。只见他理出一个绳头,使劲向空中那么一抛,那绳子竟然悬而不坠,挂在半空,好像那段绳头在空中有什么东西拽着一般,甚是神奇,不但不坠,反而徐徐向上,就好像有人在上头将绳子不断提起,众人眼看着绳子不断上升,愈升愈高,隐隐约约好像已升到了云端,汉子手中的绳子也几见尽头,这时就只见到天地之间,悬挂一根粗麻绳,就好像从天上垂下一般,上耸入云,这边绳头垂地,绳子尚随风而动。这时,他把那披头散发的童子叫到身边,说:“我儿过来,为父年老,身体笨拙僵硬,恐怕上不得天,只能劳烦你替为父走一趟,去天宫的蟠桃园摘一颗桃子下来。”然后把垂地的绳头放在儿子手里说:“你沿着这根绳子,就可直达天庭。”
那童子勉强接过绳子,脸上显出极其为难的神色,埋怨道:“爹爹真是老糊涂了,不知心疼孩儿,竟然凭着这么细细一根绳子,就想让我攀附而上万丈高空,直入天宫?若是中途绳子断裂,孩儿岂不是要摔个粉身碎骨?”那耍戏法的汉子马上一脸仁慈,用手轻抚童子头安抚道:“你看为父既然已经答应大人,再反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劳烦我儿替为父走这一趟,我儿不要怕苦,爹爹答应你,若是你能从蟠桃园偷来蟠桃,众位大人必会赏赐咱们爷俩*金白两。你不是总吵着要娶媳妇儿吗?到那时爹爹必会给你娶一个最漂亮的媳妇儿回家,我儿放心去吧!”
那童子初听喜笑颜开,后又知避无可避,一脸无奈神色,只得用手拉住绳子,盘旋着向上节节攀升。只见那童子手脚甚是灵活,配合得当,脚随着手向上快速移动,活像是蜘蛛游丝织网一般,起初还能看到人影,到后来越来越小,渐渐没入云端,一闪而逝。众人在下抬头而望,直看得目瞪口呆,窃窃私语。等了半晌,果真见一个桃子从云端掉落,大若碗口。那耍戏法的汉子欣喜举手接住,然后双手举着桃子,献到台上请大人验看。堂上四位大人和众衙役端详了半天,也不知真假,更不敢试吃,面面相觑。
正在这时,那绳子突然从天空坠落而下,好像天那头悬挂的绳子突然断裂一般。耍戏法的汉子顿时惊惶失色地喊道:“坏了坏了,定是天上有人把绳子砍断了,我儿子可怎么回来啊?”话音未落,从天上掉下个东西来,众人一看,原来是那童子的脑袋。他连忙把儿子的头颅抱在怀中哭道:“我儿定是在偷桃之时,被看守的天将发现,遭斩杀了。”正哭得伤心时,又从天上掉下一只脚来,不一会,接二连三,四肢躯体等纷纷从天而落,众人大骇,以为此子遭受天谴而亡。
耍戏法的汉子状甚悲切,一件一件把儿子的残躯收拾进竹箱后,把盖子合上,然后对众人团团作揖道:“老汉我老年得子,只这一个独苗,伴我走南闯北,如今遵照大人的严命上天偷取蟠桃,没曾想遭此横祸,小老儿只得找个好地方将我儿埋葬。”众人眼见喜事变祸事,都脸现悲容。那耍戏法的汉子又踉跄走到堂上,对着众位大人跪下哀求道:“为了给大人们偷桃子,我儿小小年纪,竟然命丧于此!请大人们可怜可怜小人,赏几两银钱,我也好安葬儿子尸骨。日后,就算死也会铭记诸位大人的大恩大德!”说完叩首不止,貌似悲痛欲绝。
堂上的官员看到此景,又是惊骇又是同情,各自拿出许多银钱赏给那汉子。那汉子接过银钱小心包好缠到腰间,转身从堂上走下来,换了一副颜色,用手拍打着箱子,招呼说:“乖儿子哦,还不赶紧出来谢各位大人赏赐,更待何时?”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童子用头顶开箱盖,从竹箱子里蹦跳出来,朝堂上叩头谢赏。众人一看,这不就是那个被天将大卸八块的童子吗?众人大豁,只觉玄妙异常,戏法之精妙实让人匪夷所思。
当日虽然也还有很多节目,但是这个戏法实在太过神奇,让我直到现在仍记忆犹新。后来听说白莲教徒也能表演此戏法,但我没有见过。我想,这些人可能就是那对父子的后人吧。
后记:世界之大,洋洋大观;人情之繁复,纷杂而无头绪。用眼观可识真假?用心观可辨是非?眼之所见是真?心之所感是纯?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
“亲眼所见,亦非真实,一切恐惧,源于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