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蒲松龄
太原府有个王姓书生。这天因挚友相邀赴会,路远需早起而行。出了庄才发现,天犹未亮,西天上遥挂一弯残月。王生借着朦胧月色赶路,看着黎明前的山峦、村寨、旷野,一切都静悄悄,一片蒙蒙犹如入梦,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正悠闲前行,王生看见前方忽然出现一个女子,提着一个包袱孤零零地走着。从那女子一步一挪的样子来看,走的貌似颇为吃力。王生赶上前去,借着清冷月色从侧面仔细端详,原来是个二八佳人,容貌艳丽,身段婀娜。那女子也不躲避,反而抬起头看着王生,一双妙目流转,含情脉脉。王生心里不禁一动,凑上前去问道:“这天还未亮,姑娘怎的孤身走路?就不怕遇见歹人吗?”女子柔声细气答道:“看公子也只是过路人,谅也不能帮我排忧解难,还是各走各路,互不相扰吧。王生赶快又往前凑了几分,亲热地道:“那请问姑娘有什么忧愁,说来听听,只要我能效力,决不推辞。”
女子略一转身,抬手揉了揉眼睛,貌似悲切地说:“因父母贪财,把我卖给财主当小妾,谁知因貌美年少遭正室嫉妒,从早到晚非打则骂,连丫环都不如。我实在不堪终日受辱,便趁夜逃了出来。”王生一听,邪念顿起,忙问:“那请问小娘子欲要逃往何处呢?”“四顾无亲,并未想好去处。”女子说完,露出一副想求助又害羞的神情。王生试探地问:“我家离这里不远,如小娘子不弃,可到我家里暂时躲避。”女子感激地说道:“那可要多谢公子了。”王生一看也顾不得赴约了,忙不迭从女子肩上取下包袱自己背上,领着女子就回头往家里走去。
王生与那女子一路有说有笑回到庄里。因怕妻子知道,便把她领到了书房。两人走进书房,女子边四处打量边问道:“这里没有别人居住吧?”王生说:“这是我家后院,家里人都住在前院,小娘子放心居住,不会有人打扰。”女子听了甚是满意。点起蜡烛,烛光掩映下,更觉女子娇美不可方物,王生心猿意马不断撩拨,女子也半推半就顺势躺倒在王生怀里。
一场缠绵,直到天大亮。女子搂着王生说道:“这个地方真好,你要是真的怜惜我,我躲在这里,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免得泄露行踪,不能与你长相厮守!”王生忙道:“娘子放心,不会有人看见的。”两人简单收拾过后,王生喊来管家吩咐道:“从今天起,我要在书房闭门读书,修身养性,如无紧要事情,不得打扰。”管家一听心里纳闷:少爷从小不爱读书,为何突然转性?忙问道:“请问少爷,那如何就食?”王生答道:“饭食备好后,用食盒送来放在门口,敲门告知,我自会出门取用。”管家转身欲行,王生又喊到:“每餐多送些吃食来,我最近读书费神,胃口大好。”
随后几日,女子日夜痴缠王生,王生也甘之若饴,享尽齐人之福。渐渐地,王生总觉得头晕目眩,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只以为是新得佳人,房事过度所致,也未多虑。王生多日未出书房,引起妻子陈氏的怀疑。这天夜深,陈氏悄悄站在后院的墙外细听,只听到书房内传来王生和女子的调笑声。陈氏顿时明白王生不回家,原来是在书房金屋藏娇。
第二天一早,王生出门取早饭。一开门,就看到妻子陈氏俏生生站在门外。王生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陈氏把王生叫到前院,慢慢地询问起来。王生不得已只好把实情相告。陈氏道:“这女子一定是富贵人家逃跑的小妾,应该赶快把她送走,免得招来灾祸。”王生以为妻子嫉妒,又跟那貌美女子正如胶似漆,哪能听得进去,两人不欢而散。这样一来,那女子见王生执意相护,更加变本加厉,不再背人,大白天竟也毫无顾忌地偎在王生怀里,卖弄风骚。
这一天,王生与友人到集市闲逛,碰见了一个道士。道士看到王生面色后大惊,拉住他衣袖问道:“公子最近可是遇到什么邪性之物?”王生厌烦道:“道士胡说,哪里来的邪物!”道士说:“你印堂发黑,浑身邪气萦绕,血都快被抽干了,还说没有?”王生极力辩解,拒不承认。道士无奈离去,离去之时对天长叹:“哎,真是糊涂透顶!这世上竟然有死到临头仍不觉悟之人!”说完,飘然远去。听了道士的话,王生心里不免泛嘀咕,对女子起了怀疑之心,但又转念一想:明明是个活色生香的佳人,哪能是什么邪物?准是无良道士想借镇妖除魔之说贪我钱财。王生边行边想,不觉回到后院门口。他伸手推了推院门,发现院门推之不开。
王生觉得奇怪,大白天为何院门紧闭?好奇心起,便悄悄爬上墙头,翻墙进入院里。王生收敛声息,慢慢走近书房,却发现屋门也上了门闩。他不知发生何事,便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用指头沾唾液把窗纸破了个洞偷偷地向房里窥视,这用眼一瞄,差点吓跪在地上。只见书房内哪有美人?分明是个恶鬼!脸色铁青,獠牙突出如锯齿一般,甚是骇人,此时正将一张人皮铺在书桌上,手拿一支彩笔细细地描绘,从上到下,从黛眉明眸到桃腮朱唇,一一描完之后,放下彩笔,拿起画好的人皮用手轻轻抖了抖,拾掇平整之后,那恶鬼把人皮往身上那么一披,顷刻间化为一位妙龄女郎。因为刚刚重新描过,就好像刚梳妆完毕,更显娇媚可人。这一看可把王生吓个半死,腿如筛糠,不敢再看,怕弄出声响惊动那恶鬼,用手捂住嘴巴,悄悄顺势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如狗般匍匐到院墙前,也不敢开门,按原路翻墙而出。
王生这才知道士所言非虚,吓得脚步虚晃,踉踉跄跄返回集市,寻找道士求救。他在集市上东张西望,找来找去,却遍寻不到那道士。王生心里焦急,又不敢回家,只能扩大寻找范围,也算王生命不该绝,竟然让他在荒郊野外碰见了道士。王生一见道士,顿时如见救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高呼:“道长救命!”。道士连忙把王生扶起来,说道:“贫道已知晓此物,把它赶跑就是。不过这鬼也甚是可怜,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替身,不到万不得己我也不想置它于死地。”随后把随身携带的拂尘递给王生,交代道:“你把这把拂尘挂在卧房门口,恶鬼必不敢进。”王生感激地接过拂尘。临别时,道士与王生约定如果再有事可到青帝庙寻他。
王生战战兢兢回到家里,不敢再去后院书房,径直回到前院卧房跟妻子陈氏诉说道士之言及女子是恶鬼的真相,陈氏一听也甚是害怕。到太阳落山,天逐渐黑透,王生忙让妻子把拂尘挂在卧房门外,那拂尘映着月光,竟也微微发光。两人不敢入睡,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约莫一更天左右,只听见门外有了动静,王生吓得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让妻子下床从门缝里偷瞧是什么东西,陈氏下床壮着胆子偷瞄一眼,却原来是那个女子见王生未回书房休憩,径直到前院寻人来了。那女子一见门上挂有拂尘,知道身份败露,却也不敢进屋,恨得咬牙切齿,在院子里焦急地转来转去,苦无办法进屋,便恶狠狠道:“罢罢罢,便饶你一条命!”说完,一跺脚走了。
王生和陈氏刚松一口气,谁知那女子片刻后竟又回转,指着拂尘张口骂道:“牛鼻子老道,你以为一把破烂拂尘就能吓倒我?进了我嘴的东西休想再让我吐出来!”接着,那女子摇身一变,现出了青面獠牙的恶鬼形象。它张开血盆大口,将吸在肚子里的人血直向拂尘喷去,拂尘一沾上污血顿时光芒黯淡掉到地上。那恶鬼趁势一脚把拂尘踏碎,然后抬手一指,房门便洞开。只见那恶鬼闯进屋里,先把王生盖着的被子扯开,又伸出毛茸茸的黑手,用长如尖刀的指甲一把就整个把王生的心脏掏了出来,恶鬼捧起那颗血淋淋的人心,状甚兴奋,仰起狰狞的面孔狂笑着夺门而出。陈氏吓得失魂落魄,大声呼喊家人救命。丫环听到陈氏的呼救声急忙跑来,只见王生死在床上,胸口一个大洞,满身都是血污,陈氏在一旁吓得眼泪横流,却不敢发出声音。丫环也吓得惊叫一声,手里的蜡烛掉在了地上。
天亮以后,陈氏急忙找来王生之弟二郎,让他快去青帝庙找道士前来降妖。王二郎来到青帝庙见到道士哭诉昨夜之事。道士听说王生已被恶鬼害死,不禁大怒:“贫道本着怜悯之心,这孽障竟敢害人,出家人除魔卫道,待我去收了它!”道士说罢跟着王二郎,一阵风似地赶到王家,谁知遍寻不着,那恶鬼已不知去向。道士抬头环顾四周,静看妖气流动,然后道:“幸好还未走远。”又问道:“南院所住何人?”王二郎答说:“乃是我家。”道士道:“那恶鬼现在就藏匿在你家里。”王二郎甚是诧异,说并未见到有那样的女子。道士又问:“今天有没有陌生人到过你家?”二郎说:“我一早便出门去寻道长,并不知情,待我回家问了才知。”道士催促他回家查看,旋即返回大惊道:“果然有一个老妇人大清早来到我家,说自愿为我家当佣人,只需吃住,不要工钱,我妻子便把她留下了。”那道士说:“这就对了,那老太婆就是恶鬼所化!”说着,忙让二郎领他来到南院。
道士在院内站定,脚踩七星,手持通灵木剑,大喝道:“大胆孽障,快快还我拂尘来!”那变成老妪的恶鬼见是道士前来,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夺门而出就想逃遁。只见那道士一步横飞过来,手中木剑绽放红光,一剑就把老太婆刺倒在地,那人皮哗啦一声自动脱掉,又化成狰狞恶鬼。那恶鬼卧倒在地,嚎叫如野猪,声音凄厉渗人。道士一挥木剑,红光一闪,将那恶鬼的头砍了下来,顿时身首异处。恶鬼的尸首分离之后便顷刻间化为浓烟,腥臭扑鼻,在地上盘旋凝聚成一团,不飘不散,有若实质。道士随后取出一个宝葫芦,拔开塞子,只见那团烟雾“嗖嗖嗖”自动被葫芦吸入,眨眼间丝缕不剩,道士把葫芦塞子塞好,重新放入囊中。
众人再看地上散落的那张人皮,四肢手足莫不齐全,眉目如生,惟妙惟肖。道士像卷画轴一样把人皮卷起也装进囊中,就要辞别而行。这时,陈氏哭着走来,盈盈拜倒,请求道士务必施法救活王生,道士推辞无能为力。陈氏哭得更加悲伤,竟扑在地上无力起身,道士见陈氏确夫妻情深,沉吟了一下道:“不是贫道见死不救,实在是我法力尚浅,无起死回生之能。我指给你一个大能之人,你去求他,或许有救你丈夫之法。”陈氏大喜问道:“道长所指何人?”道士说:“你去街上寻找一个癫狂之人,衣衫褴褛,常常睡卧在粪土之中。找到他之后务必诚心叩首哀求,他若要发狂言语侮辱于你,千万不可气恼,按他吩咐的照办即可。”二郎也听闻街上有这么一人,于是拜谢了道长,跟嫂嫂一同去街上寻找此人救兄长之命。
两人四处寻找,终于在街上寻到此人。但见此人邋遢如乞丐,在道上疯癫而行,神态豪横,边歌边行,鼻涕长流足有三尺,满身污秽,臭气熏天,叫人无法接近。陈氏知是高人,便跪行到那乞丐身前,那乞丐见状也不惊异,笑着问道:“美人何故此行?莫非对我有爱慕之心?”陈氏便向他诉说事情来由。乞丐又大笑着说:“人人都可以做你丈夫,为什么非要救活他呢?”陈氏仍不死心,坚持苦苦哀求。乞丐怒道:“真是怪哉!你这妇人竟然来求我救已死之人,难道当我是阎王爷吗?”说完,便怒气冲冲地用手中竹杖抽打陈氏,陈氏为活丈夫之命,默默含泪忍受。
街上众人见有热闹可瞧,云集过来,渐渐把四周围的水泄不通,如墙一般。乞丐抽打了一阵见陈氏不为所动,哀叹一声,便一顿咳痰唾涕,最后弄了满满一手,举到陈氏嘴边道:“吃了它!”陈氏见此羞辱,惊怒异常,但她想起道士临行时的嘱咐,就强忍着恶心大口吞食了下去。她只觉得那团腥臭之物进到喉咙之后,便硬得像一团棉絮疙瘩,顺滑而下,最后郁结在胸口不动了。乞丐大笑着说:“看来美人果然是爱上我了,哈哈”。说完,就起身高歌而行,头也不回。陈氏连忙起身和二郎紧随其后,一直追着进到青帝庙内,想再去求他。谁知进到庙里之后,那乞丐就如消失一般,遍寻不着,明明亲眼看着进到庙里,可是两人在庙里内外仔细寻了又寻,一点踪迹也没有找到。
陈氏万念俱灰、失魂落魄回到家里,看到王生死在床上的凄惨景象,又回想起在大街上当着众人吞食那乞丐的咳痰唾涕,倍感羞忿,难受的俯仰痛哭,恨不得立时与丈夫共赴黄泉,但王生的后事还需要她料理。陈氏擦去王生尸身上的血污,准备收尸入棺。家人都站在一旁观望,虽同情陈氏但死相骇人,均不敢近前。陈氏抱尸收肠,一边收拾一边痛哭,直哭的声音嘶哑,几欲晕厥。突然胸中憋闷,想要呕吐,就感觉吞到胸腹间的那团如棉絮疙瘩般的东西从嗓子眼奔突而出,还来不及回神,那东西就已经掉进丈夫的胸腔里。她凝神定睛一看,原来竟是一颗活生生的人心,已在丈夫的胸腔里“咚咚”地跳了起来,而且伴着一股热气蒸腾,烟雾弥漫。
陈氏惊奇万分,赶忙用双手按住胸腔两边肌肉,用力往一块挤,生怕那心脏再掉出来。但是人力有尽,只要她稍一松手,那氤氲热气就会从缝里冒出来。人急生智,陈氏忙吩咐家人把绸缎撕开成带状,把丈夫的胸腔紧紧捆住,忙完这一阵她再用手去抚摸尸体,竟然发觉王生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然后又给丈夫盖上棉被,守候到半夜时掀开被子一看,王生鼻息微微,已然能够呼吸。待到次日天大亮时,王生终于苏醒,又活透过来了。他醒来之后望着陈氏道:“只觉自己恍恍惚惚,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只是觉得腹中隐隐作痛。”这时陈氏再看王生胸口被恶鬼撕裂的地方,已经结了如铜钱般大的伤痂,不出月余王生即恢复如初。王生经此一难,知得妻若宝,后与陈氏恩爱有加,再无非分之想。
后记:明明是妖,而以为美;明明是忠,而以为妄,世人皆愚。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天道好还,而愚者不悟。
“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