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人
春秋时期，卫懿公好养鹤，东郡鹤渐多，蛇无藏身之处，都逃往濮河河谷去了。久而久之，濮河地区的人渐渐操蛇为业，那里盛产蛇酒、蛇药。
城中有一司姓男子，龙年出生，母亲也属龙，于是父亲给他取名司龙。司龙自幼不怕蛇，蛇反倒怕他，每逢夏天从河谷经过，有蛇见他远远就溜进草丛里。
一日，司龙在河边玩耍，看到两条青蛇，一条稍大点，一条小一点。两蛇看到司龙却没有像其他蛇那样立即开溜，反而朝司龙这边游来。司龙招招手，两条蛇就盘在他的臂膀上，温顺地头勾头横在他胸前，司龙很高兴，把它们带回家，他唤那条大青蛇为大青，小点的为二青。一年后，大青死去，二青蛰伏近半月。
忽然有一天二青不见了，司龙很焦急，找遍了整个村庄都没找到，最后却发现二青卧在他们最早相遇的地方。他把二青拢在臂上抚摸着，偶然发现二青的头上长出一颗朱痣，想着二青孤单思虑所致，于是他决定离开那个地方。
一天夜里，他们寄宿在山间的寺庙。天明之时，司龙打开竹笼，二青又不见了，直到傍晚都没回来。司龙来到濮河边，寻遍了每一道河沟，他大声疾呼二青却不见。他想着，之前蛇儿被圈久了，总会放在草木深处撒撒欢再回来。于是司龙最后决定在寺庙等几天。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
司龙怅恨不已，回到寺庙又在后山的草木丰茂之地仔细寻找，依然不见它的影子。这天晚上他梦到了他的大青和二青又回来了，亲昵地盘旋在他脖子上，久久不肯松开。后来，它们点点头向他作别。
司龙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终于决定要走了。
他走出寺门，又回头望了一眼窗户，忽然听得柴草垛后面窸窣作响。这声音好熟悉！他停下脚步，惊愕地回过头，二青竟然调皮地扭动身子朝他游来。他轻轻捧起它，如同捧着一枚玉璧，他们坐在台阶上玩耍了一会儿。正要离开，二青却轻轻咬着他的衣襟，头不停地往后摆。司龙往后一看，台阶上蜿蜒着另一条小青蛇。司龙高兴地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原来你是去找伴儿去了啊！”他拿出一点蛇饵给小青蛇吃，但小青蛇头一缩不敢向前。二青于是衔着蛇饵喂小青蛇，小青蛇才放心大胆地吃掉。司龙把两条蛇放进蛇笼里，数日训练，二蛇都很听话，司龙也因此在集市上获利无数。
蛇人弄蛇一般以二尺长为宜，太长就会过重，就需要更换。但因为二青驯良的缘故，司龙舍不得更换。又过了两三年，二青越发沉了，蛇笼都装不下了，司龙决定把它放归山野。
这一天，他寻来二青最爱吃的蛇饵，看着它美美地享用，司龙轻轻抚着它的身子说：“这一顿吃完，你就走吧！这些年跟着我风餐露宿，也委屈你了！到山野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二青蹭蹭他的脚，始终不肯离去。没办法，司龙自己起来走了。二青蜿蜒不肯离去，司龙只好又停下来，伤感地对着二青说：“去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从此隐身在这山谷中，一定会修炼成神龙，这蛇笼怎么能是你的久留之地呢？”说罢挥挥手。二青这才用头朝着司龙拜了几拜，恋恋不舍离开了。
司龙站在原地朝着二青离开的地方望了许久，眼前浮现出往日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泪眼朦胧中，二青渐渐隐去了。司龙擦一把眼泪，二青又清晰起来，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就又揉揉眼，谁知真是二青！二青用头触碰小青的蛇笼，小青也在中间轻轻碰蛇笼。蛇人这才明白过来：二青是来与小青道别的。于是他打开笼子，小青游出来与二青依偎着，它们吐着信子，耳鬓厮磨，像是在告别和叮嘱。不一会儿，二青蜿蜒游去，小青伸长了脖子看着二青远远离去，才怏怏而归，独自爬进笼子卧着不动。
从此以后，司龙再也没有物色到比二青合适的小蛇。而小青也渐渐长大，把玩起来十分沉重。司龙也曾得到一头小蛇，颇为驯良，但终不及小青和二青。小青渐渐长得比小孩儿胳臂还粗，但司龙也不舍得放了它。
又过了几年，山中常有蛇患，樵夫说有青蛇粗如碗，常出来追人，那片儿山林的路也渐渐隐没了。
一天，司龙经过这条沟，忽然间风沙顿作，树叶飒飒作响。司龙回过头来看到一条巨蟒张口扑来，他丢下扁担，拔腿就跑，眼看着蛇就要追着他，脚下一块青石让他打了一个趔趄，脚一扭重重摔在地上。他不敢睁眼看，只感到那蛇贴着自己的臂膊、大腿透骨得凉，蟒蛇越捆越紧，他几乎难以呼吸。蛇的信子在他脸上游移，却不曾下口。他缓缓睁开眼，却看到这蟒蛇头上有一朱点，这才明白眼前的畜生是二青。司龙大呼：“二青！二青！我快要被勒死了！赶快松开。”二青才停止了缠绕。抬着头久久望着司龙，绕着他，就像往昔在集市上轻轻绕着他一样。司龙知道二青并无恶意，但二青少说也有五十斤重，他实在难以承受。只好躺在地上笑着求饶，二青才盘成磨盘那么大卧在他跟前。不一会儿，它又用脑袋拱拱蛇笼，想要进去。司龙明白二青是想要见小青，于是他打开蛇笼。两条蛇在地上如胶似漆缠绕了很久。
这时，司龙对小青说：“我很早都想和你告别，今天你终于有了伴了，你们一起去吧！”
转过头他又拍拍二青的头说：“原来小青是你带来的，今天你还带它走吧！但是有一点要记住，你们在深山里不缺饮食，千万不要吃人，否则会遭到天谴！”
两条蛇都垂下了头，仿佛听懂了司龙的话。于是，大蛇在前，小蛇在后，一并离去。它们所过之处，林木从中分出一条路来，司龙站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去。
从此之后，这条路又恢复如常，不知两条蛇到哪里去了。
蒲松龄说：蛇，是不聪慧的东西，然而却对故人恋恋不舍，且能听从劝告。反倒那些原有十年的交情或受几代恩惠的道貌岸然之人，转而落井下石；再不然，面对那些良言相劝却勃然大怒把劝说者当仇人的人，这两条蛇听说或见到他们了一定会引以为耻吧！
《聊斋志异之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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