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得知乔羽先生前一天仙逝的消息,虽然不是太觉意外,但还是被一种忧伤和怅然击中: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十分完整与丰富的世纪消逝在悠悠碧空,留给人的是永久的缅怀与念想。
乔老爷子(艺术界都习惯称乔羽为乔老爷)活了95岁,可谓是长寿;但更“长寿”的恐怕是他的品德和艺术创作,特别是他所作那么多遍传人口的词作,将会一代一代传唱下去。那是些多么好的歌词啊,传达了各个时代的气息和人们的共同心声,那么贴切自然,朴质大方,优美动听,一听难忘,总让人感觉就应该有这样的歌,就像大地上要有青山、绿树、红花一样。
在乔羽漫长的95年生涯里,我只在短短的两三年时间内与他有过五六次接触,感受他的为人、思想及作品,此前他的经历只能得自他的讲述和别人的传说,仿佛吉光片羽,一鳞半爪;此后也无缘得见,他对于我这样一个非艺术界人士,简直是杳无音信,而偶然想起,自是无限惦念。
我得以与他结识、交往,完全是因为要编辑出版《乔羽文集》。那是我所在出版社张总编交给我的任务,事先就打过招呼,而过了一段时间,大约是年九十月份,张总拿来一包书稿,并叮嘱我一定要用高规格制作出版这部乔羽的文集。他还告诉我,全部文稿都须保存好,编好后要全部璧还。我素知乔羽先生在中国歌词界是泰山北斗式的人物,能够编辑他一生总结式的文集,我深感荣幸,同时也意识到任务的分量不轻。我打开文稿,发现里面大部分是乔羽的手稿,即以其比较独特的飘逸而又稳健的风格所作的毛笔草书,部分是复印的铅字稿,都未做任何拣选似的放在一块,当然让人一下子看不出头绪。当我看到文稿中有那么多他撰写的文章(多为序跋,还有一些回忆文),我更觉兴奋。因为乔羽歌词我毕竟读过一次,而其文章印象里一篇也没有读过,而读一个人的文章是了解作者的最好途径。
怎样将这么一堆杂放在一起的文稿整理出来编成书,编成什么样的书,的确是个问题。但我已知要分别编为“诗词卷”和“文章卷”了,加上我多少也有点把一堆未分类作品编成书的经验,所以虽感觉有难度,倒也心里不慌。所以当张总编说是要带我去见乔老时,我兴冲冲地去了。很快便到了双秀公园金曼女士的文化公司所在地,在一层的小会客室见到了他。其时他正安然地坐在长桌后面的扶手椅上与人闲谈,我上前与他拉拉手,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也没有说任何客套话。他也谈到稿子的分类是个问题,张总编插话说:没问题,他(指我)有办法。我只得点点头,表示肯定,好让老爷子放心。我不记得这一次谈话持续了多久,也不记得在没在公司里吃饭,是否听到他谈起创作《我的祖国》的经历与感受,那或许已是在第二次会面之后了。可能正是这第一次去,我应张总的要求呈上我的一部诗集请乔老指正,第二次再见时,我多么希望听到他对我的点评或批评。但还与上次一样,他风雨不动安如山似的坐在那把椅子上,平心静气地与人说着话。或许正是这时我提到我从小就学他作词的歌,甚至模仿女声唱过《我的祖国》,他告诉我们,《我的祖国》虽为战斗片《上甘岭》所写的插曲,但它是一首抒情的歌,并不是一味喊着战斗啊,冲锋啊,杀敌啊……而是通过对祖国风光的描绘唤起人(战士)对祖国的爱,怀着对祖国的爱去投入战斗。他还说,当初应《上甘岭》电影导演之邀写词时,他也一时犯难,最后经过沉思,才做出决定这么写,而沙蒙导演对为什么只写“一条大河”而不写“万里长江”感到不解,而他解释说,熟悉长江的人毕竟不多,而“一条大河”人人都有感受,这样让人感到亲切……果然,乔老的这首歌横空出世,从此流传人间,至今犹在人口,成为历史上少有的经典名曲。听了乔羽一席话,我觉得含义很丰富,给人以很大的启迪。
因为有一段日记缺失,我不记得这之后一段时间内我们还有过几次接触。大约是把文集的编辑方案确定以后,列出目录,甚至打出清样,我带去呈送给了乔老并做了汇报。他仍然是安静地听着,而后不置一词。这也就是说,他同意了我的方案,主要是分类。我将诗词卷分为七辑,第一辑是以《我的祖国》为代表的“歌唱祖国”题材,第二辑是歌咏天地自然,第三辑是以“人”为主题,第四辑的题材跟历史有关,第五辑是唱给孩子或说是孩子们唱的歌儿;第六辑突出“我”个人的感受,第七辑是旧体诗歌。“文章卷”也相应分成五辑。乔老要求在每卷开篇放一篇《自叙》,很别致的一首短诗:“(一)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历史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他要留下的谁也无法赶走,他要送走的谁也无法挽留。(二)我把议论付予古往今来的过客,我把豪情献给风涛万里的船夫。”无疑,这正是他从事写作以来的一贯准则和心态,朴素而真诚,谦逊而坦荡,也见出骨子里的旷达与豪迈,这样的一篇书前序言可谓新颖不俗、明心见性,确实显出大家风采。但和他见面,看到他总是那么平静安然,就像一潭清水,甚至看不到一丝波纹,即便是笑,也多是莞尔,很少见他放声大笑,而更多的时候似乎还略微蹙着眉头,仿佛总在思索。
到了年12月,文集差不多已经编竣,出版社对这部书的装帧设计和用纸都十分重视,我的日记遂记下本月3日,张总编亲自带我和负责印制的同事一同到一位著名的装帧设计师家里去商谈文集的内文与封面设计。这是我迄今唯一的一次见到这位设计大师,他要求全书的任何细节包括用纸都须听他的。大家手笔果然不凡,但无疑价钱也是很高的。谈完后我在日记里还记下一笔,“又去方庄见乔羽先生”,大约是将商谈结果向乔老汇报,他照例不置可否,但无言之中即表示首肯。
在这几次交往中,我常常见缝插针,问及他的家世和生平,因为我对于他如何成为一个著名词作家颇感好奇。他有一次在谈话中以极尊敬的口吻谈到他的父亲,说他是一位真正的学者,而且极为旷达,不是三家村里的冬烘先生。在乔羽还未上学时,父亲就教他认字儿,而启蒙读物就是唐宋千家诗,使他直到今天,仍然保持着浓厚的读诗兴趣,并且一生解诗,不为时尚所惑。他回忆起父亲第一次将写作的基因种植于他的思维意识之中。那是很小的时候,他跟随父亲到郊外踏青,看到到处荠麦青青、草绿花发的动人情景,父亲情不自禁吟诵韩愈的绝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着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如此描写春色,对他是一种启发,以后他每到一处,便不自觉地在心中寻觅词句来描摹眼前秀丽的风光。这是他之所以能走上创作道路的动因,也是他的词作之所以有意境的渊源所在。
大约此后不久,文集即制版将付印刷。乔羽先生派人送来他只有两句话的跋:“不为积习所蔽,不为时尚所惑”,这样的跋文亦可谓别开生面。从这两句话,我们可见出这位歌词大家之所以成功的秘诀,也见出他内心的坚持。这个谦和淡泊的老人其实是有他独立不依的内在风骨!
说话就到了文集出版,送了他样书的同时,由出版社出面张罗召开《乔羽文集》出版座谈会,经过几天的筹备,如期在年3月23日召开,地点在新华社新闻大厦一层会议厅。这一天王昆、王立平、石祥、吴思敬、杨匡汉、金波、张藜、金曼,金兆钧等艺术家、诗人、作家,以及乔羽本人及其家属都来了。大家济济一堂,争相畅谈乔羽创作的历程、成就、意义及其艺术特色,无不对他的人品和艺品给予高度的赞赏。我记得王昆说《乔羽文集》的文章卷尤其珍贵,第一次汇集了这么多文章,使我们认识到他不仅是歌词大家,也是文章大家。金兆钧说到乔羽词作特点时,用了一个比喻:“纳须弥于芥子”,因为恰切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而在这次大会,乔羽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主要是向来宾表示感谢。
如果没记错的话,会后还有一次小规模的聚餐,正是在这次小型宴会上,大家都感到放松下来,便畅所欲言。我再一次与乔羽盘起了读书话题,着重请他谈了谈对四大名著的看法。他说四大名著他都读过多遍,尤其是《红楼梦》在小时候就曾给自己母亲读过三遍,以致不识字的母亲对《红楼梦》人物的名字、辈分记得比乔羽本人还清楚。乔羽还谈到他也很欣赏他老乡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那是精美的文言文,他在给电视剧聊斋写歌词时苦心冥想,最后写道:“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
我本想《乔羽文集》的出版至此可告完满结束,没想到,北京人民广播电视台的读书节目来邀请乔羽先生前去谈《乔羽文集》及他的创作情况,出版社命我作陪。我们开车去接乔老,很快来到北京台。我记得乔羽说,这是他从前工作过的地方。我们在主持人李戈的引导下,进入主播室,李戈介绍乔羽和《乔羽文集》,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接着便是交流和对话。乔羽谈到创作体会时说:歌词看起来很好写,其实写好非常不易,难就难在,虽寥寥几句,但要有深刻丰富的内涵,没有文化知识和历史知识不能办到。他说他曾为某电视剧写歌词《说雍正》,为了写好它,尤其是为了准确地评价这个历史人物,他读了厚厚一摞的《雍正实录》及相关资料。他一直都是提倡博览群书,不光是读诗词歌赋、文学艺术,还要涉猎自然科学及其他人文科学。谈到他读书的方式,他说他推崇宋代大诗人欧阳修的“三上”之功,即厕上、枕上、马上——当然,现在是“车上”了。在交谈的过程中,不断有听众打电话过来,向乔老表示敬意,询问一些相关问题,乔老都一一作答。我也插言了两句。
仿佛意犹未尽,本以为我跟乔羽很难再见到面。没想到,这年6月19日,有关方面为乔羽夫妇举行隆重的金婚大庆,场面之热闹不亚于年轻人的新婚典礼,可见人们对他的崇敬。乔羽夫妇着喜庆盛装出席,这似乎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因为有满清皇族血统、人称“格格”的乔夫人。金曼女士为他们献上了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插成的巨大花盘,把庆祝仪式推向高潮。大家一直从下午欢聚到了晚上,而夜幕降临,人们仍不愿散去,很快就上演了一场烛光晚会,每人面前都有一只玻璃盏,而盏中点燃了一支红蜡烛,给聚会增添了喜气和奇丽的色彩,让人产生不知今夕何夕、人间抑或天上的幻觉。
但即使在这样功德圆满,足可以告慰平生的大喜时刻,乔羽先生依然是那么冷静,谦抑。他言语不多,站在那里似乎也谈不上很挺拔,他已七十七岁高龄,甚至脸上仍然没有多少笑容,只是听从人们安排,让行就行,让止即止似的,神情总是若有所思,所有所不足。这是一个多么安静的人啊,心如静澈的井水,波澜不惊。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定力,怎么能够如此内敛呢!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的词作才一出惊人,飞遍天涯海角,流传家家户户,以致妇孺能讴;正是这种谦抑,成就了一个不可多得甚至空前绝后的词作大家吧。
(李成)